王金洲
府山是一本书，需要用心去读。
揭开书的页码，府山真的很小。据《越绝书》记载：勾践小城周长二里二百二十三步。以亩核算亩土地。春秋时，范蠡筑山阴小城，府山是核心，越王勾践在此为王宫近二十年。多年城址未变（仍旧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全国仅剩绍兴和苏州。
这座山贡献了两个成语：卧薪尝胆和兔死狗烹。越王勾践演绎卧薪尝胆、灭吴雪耻的历史大剧从府山启幕。
隆冬的府山早晨白雾氤氲，夏日裹着一团清凉。居山麓之一隅的我，踩着石板或石块路登临府山。路面不甚光滑，带着粗糙的凿痕和质朴的原始感，有的石板镌刻大清和民国字样____这是墓碑，我在府山西翼见过倾圮塌陷的墓穴和残碑。数不清多少古人踏过履痕，石板发出空洞的回声仿佛是远古的梦呓。
府山制高点的飞翼楼当年作军事瞭望用，这个设想也许出自越大夫文种。文种为越王勾践献计九策，据载只用了三策就灭了吴国，和范蠡一样是勾践的左膀右臂。勾践灭吴王夫差后，赐剑文种，飞鸟尽，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府山西侧的文种墓，勾起我深深怀想和莫名心悸。这也是读府山这本书除了卧薪尝胆之后另一赋予府山的亘古意义。
府山有楼台、阁亭、墓碑、石刻，苍松、古柏、老樟、劲藤，仿佛都带着嘴，絮絮说着什么。
有的树苍老曲状，皮龟裂，根在地底下纵横交错，枝桠在空中姿意相拥撑天。人行其间，有神清气爽感，抬头看鸟儿在树叶间梳羽，如心徜徉。树老而弥坚，但无缘见证多年前的刀光剑影，和惨烈的血腥浸入浑厚泥土而使土地颜色变深。
脚下的土地曾撩拨起人们紧张和纠结的情绪，仿佛勾践无处不在，却又踪迹难觅。读这部书让我心头一暖，并非勾践灭吴历史烟云里的长风裂帛，万钧雷霆，而是《越绝书》里的一句记载：勾践种兰渚山。一代霸王在一个叫渚山的地方种兰花，无论怎么说都是暖色调。据考，渚山指的是后世书圣王羲之与当时名士宴集的兰亭。让我生疑的是，勾践种兰，莫不是掩吴王夫差的耳目，卧薪尝胆的一种策略？
倏忽地，一条影子从我身边的一棵虬生的松树上一闪而过，松鼠拖着蓬松而又长长的尾巴，滑翔到另一株树上不见踪影。我惊喜着，思绪从历史拽回到现实。
松鼠为林间写了一首美丽的诗。它的妩媚，也是府山的妩媚，政府拆掉围府山四周民居公房显山露水还原本色的妩媚，而不仅仅流动期间吴越春秋的骨力作它的历史底蕴。
走过府山有多少人已化为灰烬？府山依旧，它的记忆和生命仍在，只是不见主人勾践。斯是美景，尘世间又有谁贪图得了？且看不朽如天地、恒常如四季，都难免于荣枯盛衰，何况俗身！
府山一直是郡治、州治和府治的所在地。
北宋贬官范仲淹，年到绍兴任知州。他一个举措如一道闪电，为后世敬仰。府山办公地，荒草凄凄中，他发现了一口废井，清除淤泥后，泉水汨汨流出，清澈透亮，味道甜美。范仲淹名之曰清白，井旁建一堂，谓之清白堂。他撰《清白堂记》，告诫为官者，当清白干事，理天下如同理井，不治则百废不兴，治则清流不断。此文与他后来的《岳阳楼记》遥相呼应，成为黄钟大吕之绝响。
雨季，清白泉流动如常，四周鲜绿的苔藓湿滑，渐次的漫延开来，成为一种气势。
晨光易逝，无论龟裂的还是紧裹的树身都贪婪地浴在金子般的色彩里，地上是又捡又漏的碎银。
俄而，一蓬头跣足者，悬着酒壶，指着府山的巨木比划，像是泼墨作画。我想招呼，他嫌我俗，狷傲地一甩披发，边跑边吟："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此君中国文化史上无他失色，明朝杰出书画家，正宗绍兴越城人，徐渭徐文长是也。难怪府山青苔那么多，原来他作书不慎掉落墨汁，洇成墨香流韵。
有人写道：在油蛉的低唱和蟋蟀的弹琴声中，紫红的桑葚、像小珊瑚攒成的小球似的覆盆子纷纷成兄弟们口中的美食……没错，作者是文学巨匠鲁迅，写的是他生长的环境百草园，童趣油然而生。因着他的童趣，我有理由叩问，府山是否也是他小时候玩耍的乐园。比之于百草园，府山显然要阔大好玩得多。他的家绍兴东昌坊口距府山不过一二公里，十多岁的儿童蹿两蹿就到了。府山或许给他很多创作灵感，只是我无法考证罢了。
毛泽东诗说"鉴湖越台名士乡"，越台是府山越王台。名士如王羲之、贺之章、陆游、徐渭、秋瑾、鲁迅、周恩来、蔡元培等等，灿若群星，彪炳青史，且与府山结下不解之缘。文道与武道兼容侧重于柔美。单一个秋瑾足以颠覆小女子的纤弱，呈山水覆载的力度，蹈奋的精神和剑气、侠气、巾帼气浑然一体。她执掌的大通学堂、和畅堂的宅院、就义的古轩亭口、孙中山撰写挽联纪念秋瑾的风雨亭，尽管散落各处，但如珠缀在府山区域，悲歌一曲泣华夏。
年3月17日夜晚，越王殿异常热闹，飞檐斗拱在明暗光影中颇显肃穆，与之遥相呼应的越王台也灯火通明。欢迎的客人叫周恩来，祖居和籍贯都是绍兴，时任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长。绍兴各界人士在越王殿参加大型座谈会，周恩来在会上宣传抗战必胜。
放耳四野，天籁之音引人思绪于飘渺。沧桑巨变，府山上的树木不知换了几茬？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倾听风之乐章，雨之韵律。感悟生命，看时空流转，昼夜更替。
掩卷沉思，我感觉两千多年的历史依附于府山，然后层层积淀，很难分清属类。它是一本什么书？亦哲学、亦文学、亦政治、亦道德，亦古亦今，恢宏而又深厚的历史气感，叫人俯仰今古。这本书叫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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