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民谣这样唱：“当时钟敲响四下，世上的一切瞬间为茶而停。”
下午茶，一段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美好时光。通过味蕾的滋润与满腹之感，让忙碌的身心得到了一丝宽慰。
初冬来到昆明，我和舞蹈家杨丽萍相约一起喝下午茶。
北方一片萧瑟，这里却是樱花海棠争相开放，圆通山上春光氤氲，清风扑面。在翠湖畔给红嘴鸥喂食之后，我来到圆通山寻找“孔雀窝”。从云南大学正门右边上坡来到北门街，“孔雀窝”赫然出现。从门口望进去，只见服饰鲜艳的男男女女在里面忙碌。屋内正中是杨丽萍穿着长裙的大幅照片。店主骄傲地告诉我：“这是我姐姐杨丽萍，她的日常衣服都是店里的。”
在等待杨丽萍的过程中，我看到很多妙龄女孩前来试衣，杨丽萍穿过的款式尤其受欢迎。突然，一只名叫“大眼睛”的鹦鹉高声叫着：“来了来了！”转头一看，一袭长裙的杨丽萍已经出现在眼前，打过招呼，随意闲聊。
舞蹈：在大自然中安放青春
杨丽萍是睡饱了午觉才来到店里的，按照她的惯例，下午一般要吃一顿丰盛的水果下午茶，在我们开始下午茶的时候，一个相熟的摄影师过来拜访杨丽萍一家，还预定了一桌子的下午茶给我们。最亮眼的甜点是一款名叫星空的蛋糕。他戏谑地对杨丽萍说：“我知道你要保持体型，所以这蛋糕是带给你家人的。不过，灵感确实来自于你。”
我咬一口星空蛋糕，口感层次丰富，在勾勒星空上，添以圆月。皎皎白月，伴以繁星闪烁，呼应中秋赏月之景，如此良辰美景，共邀友人、爱人、家人对月而坐，在星空下许求美好祝愿。如果不是挚友，怎么能送出这么贴合杨丽萍气质的礼物？
除了蛋糕，这是“水果花园”为主题的下午茶，款款赏心悦目的小点，以热情果、蓝莓、覆盆子、草莓等新鲜水果为主料，在冬至的午后时光呈现多重细腻清爽的甜蜜滋味。吃的顺序要遵循由淡而重，由咸而甜的法则，由下往上依次品尝——先是最下面的三明治，让味蕾慢慢品出食物的真味，再啜饮几口芬芳四溢的红茶。接下来是第二层涂抹上果酱或奶油的英式松饼，让些许的甜味在口腔中慢慢散发。最后才吃最上面的甜点，带领我们进入下午茶点的最高潮。
杨丽萍吃葡萄的速度惊人，纤长的手指不断夹起一个个黝黑的葡萄，她面带笑容地说“我就是喜欢跳舞，没得选择。我觉得我是一棵草，没什么魅力。但一粒尘埃也有它的价值。尘埃集合起来才有土地，然后万物才有生长的可能。”
关于成名？
她用坦然的口吻回应我的疑问：“我并没有特殊的感受。成名和不成名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也和从前一样喜欢朴实的东西，还是喜欢大自然，还是喜欢吃原来喜欢吃的东西。还是喜欢穿原来喜欢的衣服，并没什么变化。”
我指了指桌上放置的一本杂志说：“但是当你看到自己成为杂志封面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比如你看到这本杂志时？”她拿起杂志仔细地翻看了几页，高声说道：“真是疯狂，竟然用了我那么多的照片！”继而她用平缓的声音解释到：“成为杂志封面是因为媒体的需要，这是一个生态，是一个自然的食物链。媒体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媒体宣传，我觉得很自然的。如果说我和普通人有所不同的话，我觉得我有一定的代表性，可能是民族的代言人。但是总体来说，舞蹈家一般很少成为时尚，变为封面，因为舞蹈本身并不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顿了顿，我聆听她诗意却朴素的描述：“名气对我来说只是对我成绩的一种肯定，我们原来不是以跳舞来谋生的人，要耕种土地来养活自己，吃饱了才能跳嘛。我们现在是把舞台当作田野来耕种，也一样要吃饱了才能跳。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就是要用自己的东西养活自己，这才叫纯粹。当然这种养活不只是吃饱肚子，还要让灵魂、精神吃饱，让精神得到丰收得到滋润，方方面面都是饱满的。我以前没想过会特别有名，因为我性格比较内向，比较没有自信，总是想比我好的人大有人在，我没有理由骄傲。”
杨丽萍说，她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从事其他职业，舞蹈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我从小就喜欢，小时候经常在村子里跳舞，在家里也跳，后来西双版纳歌舞团来招生，我就去了。喜欢搞创作，喜欢观察，自己设计舞蹈动作。从我个人来说，舞蹈就是向大自然学习。小时候，我看着小蚂蚁学习它的队形，看月亮学它的柔美，放牛时跟着每家每户不同声响的牛铃铛跳舞，痴迷时，甚至会听到蝴蝶‘呼哒呼哒’扇动翅膀的声音，这种美妙的感觉会让自己兴奋得全身颤抖。”
成名之后，对于连续不断的商业表演，杨丽萍没有丝毫的厌倦：“就拿《云南映象》来说，这是很多人一起做的，大家各尽其责，我只是负责艺术方面的巡演。《云南的响声》是我的第三部作品，过完春节之后又要马上到日本和香港巡演。我是一名舞蹈演员，频繁的演出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你写东西一样，你得写我得跳，这是不同人所要面对的生活常态。我没有厌倦过舞蹈，因为这是一个舞蹈演员应该做的事，也是我的谋生方式。”
人生最不能丢的东西：亲情与友情
在一些励志电影中，当一个年轻的女孩来到陌生的城市想要实现梦想时，她总是带着一两个手提箱。里面装载着她的全部所有。杨丽萍说她刚到北京时，随身带的一个小小的木头箱子里装的也是她的全部家当。
“我的箱子特别简单，是爸爸做的，一个小木头箱子，因为西双版纳和大理特别热，我在箱子里只放了几件衬衣，也没有别的衣物，连毛衣都没有就上北京来了。在北京也没什么，住集体宿舍嘛，大家都会互相帮助。当时我们住的集体宿舍是7个人一间。”说话间，我似乎置身于多年前北京魏公村路中央民族歌舞团门口，亲眼见证了她北漂的青涩时代，她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裙和衬衫在裹着厚厚冬衣的人群中穿行。而多年以后，在北京学习舞蹈的女孩们已经把她当作了偶像，她们效仿杨丽萍的极富民族特色的着装佩饰：带着大大的耳环，穿着曳地长裙。骄傲地展示自己的婀娜多姿，宣告自己可能是下一个舞神。
特立独行一直是杨丽萍的行为方式，即使到了繁华的北京，她身上的民族性还是那么强烈。对于赏心悦目的民族舞蹈，她说：“即使在北京也能做出来，掉到染缸里也不会变。《雀之灵》就是在北京做的。《两棵树》也是，还是一样的泥土味。在那里我更明确什么是有价值的了。我从来没丢掉，在北京时也没丢掉，我不能到北京就去跳芭蕾舞。我知道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是我的本钱。”
“孔雀窝”里正对门的柜子上放置着几本厚厚的画册，这是杨丽萍的摄影师朋友为她专门拍摄的艺术照。照片上的她，不仅在灿烂的舞台上舞姿绰约，也会出现在荒凉无际的沙漠里。我们正交谈间，听见有人大声说着什么快步走进屋来。止住话头，杨丽萍介绍说这是她的朋友殷晓俊，这是一个随性的摄影师，刚刚从西藏采风回来。看得出他们是老熟人了，他问她怎么快过年了还待在昆明，没有回大理，她则热情地邀约他随家人一同去大理过年。看得出她是重视朋友的人。这是一个健谈的人，他说一帮朋友已经去杨丽萍家过了好几次年了，现在这个时刻，杨的母亲一定已经在院里杀好了自家养的老母鸡，热切地企盼着女儿早日归家。
谈起朋友，杨丽萍承认友情对自己很重要：“当我第一次来到北京的时候，有很多人关照我，有白族的一个董老师，还有一个版纳的老乡，他们都比我早去北京。还有你们纳西族，就是几个民族学院画画的，全都是熟人。没有陌生的感觉，生活工作很快乐。我有很多这种朋友，比如画家呀、作家呀。在北京我每天去看话剧、画展，听音乐，日子充实而忙碌。好学是我的长处，我喜欢看新鲜的东西，在这方面不懒惰。我的朋友基本上都是这种类型的人，所以对我的发展很有帮助。比如，和画家一起聊颜色、构图，和音乐家、作曲家聊旋律。酒肉朋友很少。”
太阳快要落山的“孔雀窝”，突然到处都是人，五颜六色的裙子和褂子被随意地搁置在椅子和沙发上，桌上摆满了普洱茶盏和熟透了的、剔透甜美的樱桃和深紫色光泽的葡萄。普洱茶一杯杯地在热情洋溢的人群中传来传去，然后！杨丽萍的眼光在各条裙子上扫来扫去，一边交谈一边兴高采烈地换上一款款刚到店的彩绣裙装。
刚好这会儿，一个随妈妈来逛街的小女孩认出了杨丽萍，她羞涩地走上前去叫阿姨，杨丽萍摆摆手，同她亲切地交谈并合影。看来她的粉丝年龄跨度还挺大的。“孔雀窝”楼上，杨的侄女彩霞好像在认真地做着家庭作业，但不时传来几声她和其他孩子的打闹声。杨丽萍承认，任何人都能够教她一些东西，她说：“对于侄女和徒弟，主要还是教舞蹈，做人其实很简单。平常心是天赋，很难教给孩子们，你只能说无法教。我觉得后天能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一个人，但是无法彻底改变这个人的本性。”
说起母亲，杨说：“一般老人比较保守些，现代的年轻人比较开放，我不想挑战上一代人的价值观，保守有保守的好处，开放有开放的好处。”也许，这就是一个家庭主心骨对上一代人以及下一代人的理解。
世界以痛吻她，她以无惧远离伤悲
当我问她人生有没有低谷或是觉得过不去的坎时，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她说希望自己今生不要伤悲。今生不伤悲是人生理想的状态。
其实她的人生和事业并非一帆风顺。云南旅游歌舞团团长曾邀请杨丽萍前来编导一部旅游题材的歌舞剧，希望打入演艺市场。杨丽萍答应了。“长达一年多时间，我走村串寨，几乎走遍云南。”这是杨丽萍的手记。“看到那神鼓只有一两位老人会敲，几十套充满人类文明演变的鼓舞将随之而消逝，我痛心疾首……我拿出自己仅有的钱来搜集、整理、排练，将这些珍贵的民间歌舞记载下来，把它叫作《云南映象》。”
然而，在年年底，无力支撑的旅游歌舞团提出撤资。杨丽萍却在一幢半拉子工程楼里，铺上木地板，安上大镜子，手把手耐着性子教起了一帮泥土气十足的演员。“我一看，好家伙。原来是我们请她来的。最后我们这帮男人不行了，反倒是她一个女人冲上去了。”殷晓俊由衷地佩服杨丽萍。
旅游歌舞团撤离后，杨丽萍背负了数十万的投资债务。年，人们开始常常在屏幕上看到杨丽萍出现在一些商业广告里。“我们挤在宿舍里，每天7块钱伙食费。常常一根香烟四五个人轮着抽，想喝酒了，就把身份证押给小卖铺。”徒弟们还记得，有一次他们被撵出练功房，一行人提着行李蹲在铁门外彷徨。“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心想跟杨老师打个电话告别吧。她正在外地拍广告。她在电话里劝，你们别走，等我回来呀，我一定会想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当时的住处除了一张席梦思，没有任何家具。她也不懂照顾自己。大冬天屋里没有一丝暖气，只能披着被子打哆嗦。”殷晓俊想起和妻子一起为杨丽萍送暖炉的情景。
既使面对这些磨难，杨丽萍也不觉得这是人生过不去的坎：“上次上朱军的节目，他一个劲煽情，想让我哭。我怎么会哭？他说，你小时候很苦啊。我说一点都不苦，不晓得有多好。大自然，劳动，随兴起舞，苦什么苦？”究其乐观性格的原因，她自豪地说：“这是天生的吧，于我而言，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值得恐惧的。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地讲话做事，不参与那些七七八八的事。不嫉妒比自己做得好的人，就很执着于跳舞，别的事管得很少。对舞蹈的痴迷可能是我对任何事情都无所畏惧的原因吧。”
我离开了孔雀窝，杨丽萍体贴地送我来到门口，走了几步之后，笑着说：“走错方向啦，这边！”我伸了伸舌头，调整方向，重新走向洒满落日余晖的北门街。晚霞映照的天空一片宁静，樱花、海棠和柳芽所发出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色彩和馨香在翠湖水面弥漫开来，柳枝在微风中轻舞飞扬，在桔色阳光的映射下，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像极了某个身着长裙的婀娜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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