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训山城市是名利的樊笼,而离开了城市的我,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就像那离开了樊笼的鸟儿,一头便投进了乡野的怀抱。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小村。坐落于皖浙交界,毗邻公路。下了公路,便是一条蜿蜒在原野村庄间的水泥路。初冬的午后,阳光很暖,草木虽有些凋败,但毕竟是江南,还时不时的看到些苍翠碧绿的痕迹。池塘的水很清,不怕冷的鸭子和几只水禽还在悠闲地游弋。田野里水稻已经收割,有的残留着枯黄的稻茬。有的则已冒出绿色的麦苗。村庄的房屋并不华美,有楼房,也有瓦屋。村民并不衣着华贵,都是老弱。年轻人多在城里或工厂里做事。田里农活已少,也少有人。
穿过村庄,水泥路一到尽头。脚下便踏踏实实地踩到了泥土。这小径的两旁是杉树林,高大挺拔。接下来是一片土丘,上面是郁郁青青的茶树。“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但采茶的季节还没有到,品新茶也只是一番梦想吧。茶树们闲了下来,它们是谈论过往,还是谈论未来?它们是怎么将自己的一生梦想和思想的精华,浓缩到那小小的碧叶中,醇茶幽香,交付于孤寂的春夜里给人以慰藉呢?如果不登上土丘而向右转,则会走上另一条小径,小径旁有长满小刺的覆盆子藤,有摇曳的狗尾巴草,还有亭亭翠竹,不多的百十棵。百十步后,小径的一边便是一个大大的池塘,池塘的水浅了许多,露出半边池底。另一边是稻田,收割过的,恬然消受着阳光清风。再往前走,便是一大片竹林了。我一步迈过去,便融进这片竹林中了。
竹林对于村民是可爱的,它省事,如草易生,如木成材。还会时不时生些笋子妆点农家的饭桌。它对于文人也是宠物。可画,可诗,可文。竹林幽静,可独处。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亦可群聚。竹林七贤啸歌欢饮其间,他们艺术地活着,其乐也融融,铸就魏晋风度。
我甚喜嵇康之言:“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这让我觉得那似乎是个最黑暗的时候,嵇康被杀,阮籍途穷而哭,刘伶醉生梦死,向秀躲躲闪闪写《思旧赋》。
但那又似乎是个最温暖的时代,三千太学生在嵇康被杀前为嵇康求情,山涛不因嵇康写了绝交书而怀恨于他,依然在嵇康死后照料嵇康的孩子。向秀满怀依恋写《思旧赋》纪念嵇康。悲欢相依,福祸共存,身体的欲望和灵魂的自由有时是一致的,理智与情感有时则是矛盾的。如何能实现自己在世上的逍遥,这实在是个难题。管他什么卿王将相,道士和尚,工农兵商,才子佳人,一旦有了身体,总有点委曲求全。命运似乎开了个玩笑。但太阳既然每天都是新的,苟且与彷徨,怨愤与忧伤,都与梦想无所补益。唯有积蓄力量,唯有继续前行,才有诗和远方。
竹林中有座长满荒草的坟茔,竹影摇落。坟茔向南数十步,就是竹林边,阳光下却有数间瓦屋。坟茔安睡死者,瓦屋安居生者。短短数十步,却是阴阳两隔,诉述着过去和现在不同的故事。我生之前为何物,我死之后为何物。这的确有时是困扰心灵的。史铁生曾在《我与地坛》中说:“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其实孔子《论语先进第十一》中也曾讲过:“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过去的只是借鉴,未来的只是梦想,把握当下才是最好的。有一个神或信仰在心上也是很好的。你好,是他的恩赐,你不好,是他的考验。但这神或信仰,一定是用爱塑造的,如老子“吾有三宝,一曰慈。”如孔子:“仁者爱人”,如佛教,“诸善奉行”,如基督教,“神爱世人。”唯物也好,唯心也好,由狭小到博大,爱都应当是人生和灵魂中最重要的价值。有人说,心和身体,总有一个在路上。但对于释迦摩尼来讲,他首先退到动物的状态,无有善恶之分。又退到了物的状态,无悲无喜。最终他站住了,画了一个圆,用涅槃的“不生不死,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来和世事无常对抗,他似乎是胜利了。因为他视一切皆空,“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既一切皆无,再无所失。既退之最底层躺倒下来,再无摔跤的可能。从“上天下地,唯吾独尊”的豪情万丈,到“不生不死、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决绝放下。看透了生老病死,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后,“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无欲无情,似乎便成为了释迦摩尼独特的风景。但我则希望这个圆是结束,又是开始。一切建筑既然都会颓败崩塌,人们又为什么肯花费一生去建造它修护它,也就是一腔热血、壮志满怀、柔情似海无处消磨吧。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固然凄凉,宋·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载:“苏轼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岭畦。有不能谈之,则强之使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去。”当也是强欢。这世间还有很多值得我们爱的东西。亲情、爱情,友情,恩情,点点滴滴,都是难以忘怀的,都是人生中必须的。天地、生死、名利虽为樊笼,我心却可以用爱打开它,冲天而起,寻找到自由的。名利,艺术都应该有一个中心,那就是爱。天地无涯,沧海桑田,纷纷扰扰,唯爱永恒。既如此,就当自己一无所有来过,又何怕用一腔的热爱来给这一纸苍白来涂抹七彩呢。管他画的是巧夺天工还是粗鄙不堪,总胜过空空的来过吧。从不谙世事到饱经风霜,总会经历过许多不一样的风景吧!释迦摩尼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来否定人生,儒家则以朝闻道夕死可矣来肯定人生。道家折冲其间。道法自然。后来佛教终于增加了“诸恶不作,诸善奉行”来减却其本身的悲凉。儒家的止于至善,仁者爱人,道家的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所谓至善至美,三家共指一源。很显然,这其中的善并不是一个教条的东西,它应该是适应个人与家庭与社会的润滑剂,是扩充的爱,它是把短暂的快乐变为长远的幸福的理想目标。它在情感和理智间扮演着灵魂的指引者的身份,总是在号召人们寻找着追求着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如果说佛教就是看破了红尘的冬,萧瑟冷漠,却又暗含生机;那么法家就是功利化豪情万丈的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是春;道教呢,则是那温文尔雅的秋,淡然,从容,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何其烂漫可爱,何其色彩缤纷气象万千。出了竹林,似乎可以回去了。但上次我和儿子来到这里后,儿子游行未尽,又带着我向前边走,我又看到了新的风景。又是田野,树林,池塘。池塘是更大了,池边树木丛生,既有箬竹翠绿,也有叫不上名字的乔木。竟然还有白鹭和白鹅。这让我们流连好久。今日我又重游,池水清清,鸟鸣幽幽。竟然还有白鹭,精美的瓷器一般立于塘边,远处树林里有几只白鹅走动着。高高的树梢,我惊讶地发现,还有松鼠的身影蹦跳。天很蓝,倒影与水中的碧色融合着,衬托着,仿佛在展开着一幅秀美别致的画卷。我坐在塘边柔柔的荒草上,浴着暖暖的冬阳,似乎就要睡去。羲皇之乐,无过于此。我有我的生活,别人有别人的生活,鸟兽虫鱼有鸟兽虫鱼的生活,草木有草木的生活,我们交集,我们分离。我们悲欢,我们寂寞,我们向往,我们舍弃。想亲情,想友情,想恩情,想烦恼即菩提,点点滴滴,都是难以忘怀的,都是人生中必须的。塘边树木间还有小路伸向远方。此刻,我可以顺着原路返回,也可以沿此路而行,去探究那未知的世界。不过好奇心征服了我。我打点精神,继续向前走去。徐徐而行,转过一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不是桃花源,眼前是一座小小的丘陵。攀上丘陵,其上有大片开阔的土地,土地上还没有种植什么,土地旁有一片杉树林,土地和树林之间,立着一座孤零零的老屋,红瓦白墙门是锁着的,窗是关着的,墙上留下些岁月的灰色斑驳痕迹。而眺望远方,我竟然看到了隐隐起伏的青山。我浮想联翩,也许,那山顶之上,也会有个如张岱《湖心亭看雪》中所讲的一个人,见我上得山顶,举酒杯而笑道:“你也来了!”不过山的距离看着不算远可是有句俗语:“望山跑死马”,也罢,且留下个念想下次再去吧。此处丘山,本他人之家园。夕阳依寒树,依依满别情。我似乎听见了家人的呼喊,我也该回去了,免得家人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