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平:
我有多重身份:一个七零年代的产物,一个感性的普通女人,一个忠诚的中共党员,一个执着的小学教师,下过农田也上过大雅之堂,算是半个江南附庸风雅人,经历过艰难不堪但最终海阔天空。一个心有自我有态度有温度的文学赤子。
写作我主张“以我手写我心”,远离矫揉造作。我在世俗里,满眼烟火气。感谢认同我的《玉峰文苑》主编柴扉老师轻扣我舞文弄墨之门,让我能以纤毫细笔书写笔墨尘缘。
从教十余年,名不见经传。喜吟风弄月,舒小众情怀。我知道,江湖不会因为少多一人而失色,所以教学循渐进原则,保持矜持,感动自己然后才可能推己及人。认为值得的事哪怕结果再糟糕也一样认为值得。踏踏实实做良心之事,本本分分履做人之道。
宋词有云“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与大苏共勉!
张爱平:我是城市的过客
我是城市的过客,想到此忽然间五味杂陈!
我这大半辈子大抵可以分两段,而苏州这座城市就是我人生分水岭。
和普通农家娃一样,熟悉的是山寒水瘦料峭春风里赤脚农人忙碌的春耕图,虽已是“九九加一九,牵着耕牛遍地走”的时节,我依然感受到北风那个吹!看惯茅舍旁花丛里头飞出的粉蝶惹得娃娃们举网兜争相奔走捕猎难掩心提到嗓子眼的激动;体会着秋色金黄时那撩人的稻浪起伏跌宕时摆渡者的欣喜;约过小伙伴看白雪皑皑看一切暂时被雪伪装假装深沉。
这就是我的童年影像体悟,一个苏北农村斜阳草坡尽头闪现的一抹彩虹依然还在脑中,我想说我的童年有彩虹!大部分懵懂无知终将会被终结,因为人生是一个不断和自我磨合不断和这个世界磨合的过程,我无一例外地在初中更真切地感受到此。
中学的唯一记忆里的是一条中心甬道和道旁遮天蔽日的悬铃木,巴掌大挨挨挤挤的树叶的缝隙里常有蓝背和白尾鸟鸣叫着那个焦灼的夏天,那个毕业季,我听得最多的是蓝天下梧桐家鸟儿的鸣啭,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宋词里的时光很快总是让人始料不及但宋词又充满暧昧。匆匆流淌的时间的河水逝者如斯,而我一无所获就要面对蔷薇花木樨花烂漫满架开催人心慌的事实。
小小的我,时而否定自我,时而又把自己幻想得无比强大,甚至时有堂吉诃德闯世界的那些不伦不类行为。
日光倾城却照不进那逼仄的教室,隔着树缝筛漏下来的天光,伴着鸟们婉转歌音毫不商量地钻进耳朵,那脆响是滴落的清泉一阵一阵闯进我空旷的山谷,那一刻我的山谷周围一片明亮!什么二次函数什么一次函数什么三角形相似形等等诸如数与形的纠葛烦恼刹那间烟消云散!我生活在暂时的清净里。
然而,时间的流依旧缠绵不绝,更多的流云乘着歌声的翅膀从我头顶远去了,而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数着阳光下的更漏,有时也会跑树荫里趴着寻点水盈盈的覆盆子,大兜小兜一股脑装起,回家就迫不及待和弟弟妹妹们分享,鲁迅的百草园是多少孩童的梦!而我到初中毕业才真正体会到这份快乐。
我想,可能发育较晚导致我较高层次的情感体悟随着刻板的循规蹈矩的儿时教育被束缚了手脚,当我能感受到不老少年林姓歌手唱的十七岁湿漉漉雨季的内涵时,我就长成了一个新的自己。
我的母校菁湖也随着我一起成长变化着,无数手臂高擎蓝天的梧桐还在,林荫下却多了黄的白的紫的星星点点的眼睛,那是繁花,虽籍籍无名却画龙点睛。校园断瓦残垣依然在,墙外是大耕地。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时有凌霄花势不可挡凌厉地爬墙而上,探头张望园里的我们。
于是我经常把目光投向窗外,越过高墙上璀璨的杏花去冥想外面的世界,这是我高中生活的一部分内容。不用说这个日子里收割麦穗和稻谷的甘苦,也不必说偌大农场上我的父亲母亲戴着麦秸编的草帽低头劳作、汗流浃背的辛劳,单是他们草帽顶上的四个大字“风华正茂”就让我记忆尤为深刻。
我知道这四个字是父亲赶场特意挑选出来的,他没有挑“恭喜发财”也没有挑“福禄寿喜”。我知道,半文半武的父亲想传达什么。已读高中的我设身处地明白父亲,可以说他是我人生的第一引导,更是我接触文学的第一块跳板。那时,他在农忙之余经常向某些杂志社投稿有的石沉大海有的掀起丁点浪花,我悲着父亲的悲,而母亲不识字无法理解父亲挑灯夜读笔耕不辍的那份执着,终于残酷的现实彻底打败了父亲心头的文学梦,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才是农村人该有的样子。我也常看到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父亲不务实,也有附近村民指手画脚戳脊梁骨。家庭里父亲的梦想渐渐夭折,而校园里我的世界渐渐光明。
一个暑假,趁着姑父经营镇图书店的便利,我借了很多书来读。那时李敖、龙应台、查良镛、梁羽生、三毛、朱德庸等一系列作家名一一跳入眼,做一个文艺小女青年的目标确立了。我沉迷于书海,虽不能透彻理解算也是走马看花,书本精髓只是有的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感谢自己有过的路和读过的书,感恩自己经历的人和事,让我更明朗地认识世俗,人在俗中岂能不俗?这些生活的烟火,将会弥漫甚至燃烧在我的文字里。
高三那年老师常把我的文章拿出来全班共读,那时我的书写基本功很差,写字歪歪扭扭没有系统训练,但无妨老师对我的钟爱。如果说父亲是我文学梦的启蒙者,那么高中期的张老师便是我梦的推波助澜者。因为有这位儒雅才高的年轻人垂青,我对接下来的语文课程寄予了空前的热情和期待,尤其喜欢上。每每看课表上那赫然醒目的语文俩字倍感亲切!
我上学的初中高中是一贯制,三年前招摇过市的墙头杏花,三年后再去看已不同以往。眼光和格局渐渐开阔。比起彼时的自己感觉此时的自己活在烟火里的格局局促连开疆拓土的勇气甚至都无处寻觅。文学青年的一往无前相继碰撞着俗世的墙壁——很遗憾沉迷所谓文学梦的我高考落于孙山后。那年暑假充满火药味,我和母亲为重读而争,母女关系跌入冰点。母亲一贯隐忍,她以一名农村妇人的眼界和价值观早早地给我物色对象,希望我按部就班完成一个女人的使命,但是我不甘心战斗的自己就这样折戟沉沙,于是,果断地决定和父母达成协议半工半读,就这样我一边顶着日头,一边隔三差五到高中部上课。一来二去,部里的弟弟妹妹们都晓得我这“大学生”!高墙里的杏花依然闪烁在我心头,那个儒雅的班主任也去了别的地方高就,心底常念叨这个恩师,我发誓要冲出去!
终于,我冲出了堡垒!而苏州就是我生活的第一站。
这个江南缩微小城,古来吴越地如今繁华处。要说我选择苏州还得从俗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说起,就这句话成功地把我吸引。晚秋的一个清晨,父亲扔下田里活计,携带着满身稻谷香气送我到苏州农校,只知道这是个百年老校有许多民国风建筑院落,其它,我了解甚少,志愿也是父亲一手包办填报的,他选择的现代农艺生物工程专业,寄托了他的朴素的愿望:将来回农村!他连寒山寺张继诗词碑刻都没来及去欣赏匆匆而别。临走,他把兜里交学费后仅有的零花钱一股脑全倒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数好放进我手心里,叮嘱我一番就急忙往家赶,因为家里母亲正忙着收割。
正是需要劳动力的当儿,我们姊妹仨都各奔西东出外求学了。穿越到那块稻田,母亲正汗水涔涔拍打着腰满含焦急地翘首北望,等待从小路疾行归来的父亲,望眼欲穿!且不说父母在忙碌季节的无助和挣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姑苏小城也并非如想象的那般美好。忙里偷闲我会静享苏州旧时光,感受车马慢行程长到处是大小水井的民俗画卷。
那时人家枕河苔痕斑驳处常有行舟悠然驶过。古老的山塘街还没被商品经济浪潮席卷,古色古香黛瓦白墙自成水墨遗风,茶楼酒肆引车卖浆一派熙来攘往!西园路也酒旗招展,葱葱郁郁参天香樟枝干与珊瑚树丛横七竖八悬了许多就地晾晒的彩色衣衫,莫不是杜牧来过苏州,问过牧童?
我对苏州印象多半停留在作家苏童小说里,在上体育课或者其他课我会向年长的老师请教小说里的去处:什么老肥皂厂什么老制药厂,后来小说里出现的脂粉气息浓重的花街、柳巷、太监弄等等我都一一走访过,有时是邂逅。时常徜徉无尽头绣花带般的小巷峰回路转之际,眼前一木牌,小说里的地名跳出来,我心里就一阵小鼓!
文学作品是现实的折射,姑苏城里的本地人大多骨子里有种优越感,毕竟一方水土。他们天长日久酝酿出的像聊天一般的吴侬软语甚至吵个架都和对方商量。比如,他光火不说我非常气愤或者我暴跳如雷而是这样对对手说“侬十三点兮兮偶阿要搞搞清爽”,这尾字被读成带着怒骂味道的去声,这通对话我是最爱听了。所以,双休日我常常和同伴去山塘码头那儿聆听吴侬软语,虽听不懂但揣摩攀谈者肢体、神态大概明白八九。有时在西园寺香樟树下静坐,来一下不专业的写生,听一听本地人莺歌燕语,那时时光里都是温情。
心里头这个暧昧的小城一直都是温柔的,像是被春阳初照的一汪水闪着光芒透着绿幽幽的生机。就在这儿的四年时光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我以我的姥姥一家生活为素材创作了一个中篇来反映九十年代人与社会的矛盾发展,可惜搬家搞丢了手稿,悔恨不已!后来,我还写了关于我父母爱情和生活的小说,很不幸这些浸透了时光流的稿子消失殆尽,不曾见着。后来,弟说母亲盖了新房把我的一部分书本全部当做废品给了走街串巷子的老师傅,我一听,感觉时光一下就凝固了。大三的新年午后,虽冬阳抚摸着我的脸喜鹊喳喳,可是我心跌入冰点!自诩那时的文稿比现在更有活力,尤其是受着大家影响的东西应该有可圈可点之处。幸和不幸总是相伴而行。
后来我成了姑苏常客,与其说嫁给苏州男人,倒不如说是嫁给一座城市,但城市生活有冷酷铁板现实及风雨不堪,都藏在我的文字里。
我是一座城市的过客,谁是我生命里的过客?行走着,唯有温情是我心头的软玉!一切匆匆都融化在时间的流里,唯有它有温度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