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语少年与半个甜橙

插图/德音

1接到上头叫我替班的指令时,我正躲在卫生间疯狂洗手——七号床的病人吐了。我刚处理好,就被人从水龙头边拽开。“什么?”我甩着一手的水,“不是说不排我班吗?”“没办法了。”主任一脸无奈,“小妍突然拉肚子,缺个人,你就顶上吧——有额外津贴的,放心。”初中毕业后,大部分同学选择直升高中,而我却选择了读卫校。从一开始起,我“当护士”的念头就一直挺坚定的。但现在卫校毕业后,实习快三个月了,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当护士了——虽然护理医患是我的本职,但我总是控制不住嫌弃的心情。刚满十八的花季少女,每天都把自己累得蓬头垢面,这算什么事儿。九月开学季,院里拨了一批人去给国际学院的新生做体检。那所高端的私医院同区,里面念书的都是将来有出国意向的学生,要么就是交换来的洋学生,私下里我们都管那里叫“二代们的后花园”。校医楼里闹哄哄的,偶尔还夹杂着女生们娇气的哭喊,听得我脑子一团浆糊,出门换器械的时候迎面撞上个愣头青,差点儿把手里盛着血样的托盘打翻。我恶狠狠地抬起鼻尖,对着愣头青咬牙切齿道:“给我小心一点!”“啊,不好意思。”愣头青个子很高,从我的角度看得最明显的就是他的下巴,白皙的肌肤上透着星星点点的胡茬。他礼貌地道歉后又很有风度地侧过身体,我哼哼一声,没再搭理他。谁会对路上偶遇的陌生人留有什么印象?反正我不会。这之后不久,我回到采血室,继续麻木地重复采血工作时,我手里这条手臂兴奋地震动起来:“是你啊,好巧!”我吓了一跳,然后扎歪了。“就说派来给我们体检的小护士都不靠谱吧!”几个女生一边挤眼睛奚落我,一边心疼地望向我对面那人的胳膊,“你看你看,都鼓包了!这是拿我们练手呢!听说有个英语系的更惨,采血的时候针头直接把表皮给扎穿了,根本就没扎进血管里!”“没事儿!这不还有另一条胳膊吗?”对方龇起白牙宽慰着。要不是刚刚他突然一嗓子,我根本认不出他就是在走廊撞到我的愣头青。就剩他们这一个系还没采血了,搞定这波我就能收拾东西回家吃饭。“同学,你还抽吗?”我没什么耐心了,扬起职业假笑。愣头青可能看出了我内心的躁动,很有眼力地躲到一边,一直等到最后一个。等我收拾好器具出了门,才发现他居然还没走。他腿很长,身形又正,背靠墙壁静静站着的时候活像个人形立牌。他又跟我打了个招呼,我扯掉脸上的口罩:“我一直遮着大半张脸,你怎么认出我的?我长得美啊?”他根本没答,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俯下身。他低头时我闻到他发梢淡淡的覆盆子香,他的眼睛更亮了:“我能认识你一下么?”他轻轻碰了碰我胸前的铭牌,爽朗一笑:“我叫蒋澍,你好……Naranja。”2“后花园”那群富二代都有病,比如蒋澍,病得厉害。我怀疑我也病得不轻,回家之后凭着对他那单词发音的模糊记忆,冲有道词典喊了快半小时,也没查出什么正经意思。我居然还失眠了,跟天花板深情对视到一点钟,才听见外面有门锁响动的声音。“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印象里我妈工作基本定时定点,这么晚回还是头一次。我妈把包放在玄关,轻轻了舒口气:“没什么事儿,老爷子晚上不小心摔了,我帮着忙活了一阵,就晚了。”说完她抬眼看看我,弯起眼睛笑了下:“哦对了,医院。没大事,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跟他家里人推荐了你去做陪护。”“妈!”“有钱还不干?”“干!”我把所有牢骚噎回肚子里,握住我妈的胳膊,龇牙,“干,哪能不干呢!”我是个特别怕麻烦的人,但我妈显然对我的软肋拿捏十分得当,导致我即使气得牙痒,还要心甘情愿地妥协。我妈的工作是给一户人家保洁,听说还是个外交官世家,长年驻扎国外,家里的老爷子退休后就回国了。除了打扫卫生以外,我妈偶尔也会帮忙照拂。既然是大户人家,护工费肯定也不少,谁跟钱过不去呀?等第二天上班,我就主动向主任请缨上岗。听我妈说,老爷子是个挺和蔼可亲的老头,文化人,有素质,不用担心。我推着小推车扬起营业微笑往病房赶,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叽里呱啦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害得我以为自己神经错乱了,抬头瞥了好几眼墙上的门卡。“您好,打消炎针了。”小推车咕噜噜地响,碰上一双洁白的球鞋。我抬起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握住肩膀猛摇了两下:“是你啊!”对方晶亮的眸子闪了闪,晃得我口罩都要掉了:“是你,Naranja!”为防被他掐死,我咳嗽着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指着自己胸前的铭牌,顾不得礼貌,有点儿生气道:“谢、语、橙。”“我知道。”蒋澍还是喜滋滋的。病床上的老爷子终于说话了:“Sergio,你认得她?”“是的,爷爷。”蒋澍笑起来,耳朵微微发红,非常笃定道,“我能认出她。”老爷子瞬间狂喜,他冲我挥挥手,示意我过去:“你是小吴的女儿橙橙吧?姑娘生得水灵,人也机灵,好啊。”我生怕老爷子一激动再闪到腰,只得暂时把满腹的疑虑都收起来,默默抬手把蒋澍拨到一边:“先让让,咱们打个针。”3蒋澍,西语外交官三代,名门少爷,这错不了。这是我回家之后从我妈嘴里挖出来的。得知我跟蒋澍偶尔相识,她还很惊讶:“对,我听老爷子说过,他孙子是跟他一起回的国……还是他孙子自己要求的,说不想在西班牙待了,想回国念大学。”我妈说及此处,翻了个白眼:“估计毕业还得回去,要我说你们小年轻的,没事总瞎折腾啥?”我啃着西瓜若有所思:“人家有钱,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妈鲜少地赞同了我:“说得没错。”我很清醒地认知到自己跟蒋澍不是同世界的人,医院碰见他,他粘着我说东说西的时候,我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一点。他却好像完全不在意,搞得其他小护士酸溜溜地过来问我:“这大帅哥谁啊?”我说:“病人家属。”“病人家属老跟着你干什么?”我睁眼说瞎话:“是这么回事,我现在给他爷爷做护工,他担心我不认真,态度不好,就总缠着要贿赂我。”“我是想贿赂你来着,但也没见你收啊。”蒋澍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暖水壶,先是探头看了看我的脸,绽开一个满意的笑容,又抬起胳膊压在我的肩膀上,冲我同事打了个招呼。他突然弹了一下我的额角,没头没脑道:“真好,今天的Naranja也跟平时一样。”我蹲下身,逃开他的桎梏:“不要随便给人起绰号,我们很熟吗?”他自动忽略了后半句,噘起嘴:“没起绰号啊,谢语橙,Naranja。”原来Naranja就是西语里“橙子”的意思,亏我还脑补了半天。不过我太懂他们高才生的情趣,绰号而已,明明朋友们平时也“橙子”“橙橙”的乱叫一通,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喊,听上去,好像某种隐晦的小秘密。我有点儿无奈:“医院跑,不用上课吗?”“课不多,有空我就过来了。”蒋澍振振有词,“你知道的,大学新生都比较闲。”我知道什么?我又没念过大学。我喉咙发涩,忽然感觉有点儿受伤。蒋澍跟我站在一起,那种格格不入感十分显眼。他穿干净整洁的名牌外套,我连白大褂上都散发着一股来苏水味儿。如果遇上哪个病人大小便失禁,或者赶上鲜血淋漓的急诊病人,忙起来绝对是黑白颠倒,狼狈程度可想而知。护士忙起来不是人,我整天累得跟狗一样,也实在没精力应付其他了,比如——“橙橙啊,谈恋爱了吗?”听到老爷子这么问的时候,我往瓶子里插花的手一抖:“还没,没精力。”上午刚把那“磨人精”小太爷送走,下午还要应付老太爷,我突然后悔自己一时贪财接了这档活了。老爷子深沉地盯了我半晌,好在最后没说什么让我接不了的话,只随便跟我聊了两句就准备睡觉了。不过我这口气还没喘匀,他突然从枕头下面扯出一个文件夹:“呀,蒋澍的课程笔记落下了,等会儿麻烦你给他送过去吧?”像是知道我会拒绝,他又接着说:“没关系,我放你半天假,去吧。”“我……”“蒋澍下午有培训课,医院就隔了几条马路,不耽误事儿的。”4这是我第二次踏足“后花园”,介于第一次的不良印象,我依旧心有戚戚。出入“后花园”是要门卡的,蒋澍“贴心”地把门卡都落下了,我也懒得去想他的意图,只想赶紧找到他交差了事。有个鬼的培训课啊!向他同学打听了一圈后,我得知此时的蒋澍正在足球场踢球。午后阳光丰沛,绿草如茵,少年挥汗如雨,明朗张扬。我踩着操场旁边的台阶,刚对着目标中气十足地喊了个“蒋”字,只觉耳畔生风,一道球状黑影直奔我脑门而来,“嘭”一声把我给砸倒了。迷糊间,我感觉到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覆盆子香,一滴汗珠滴在了我的鼻尖。我半睁着眼睛,轻轻搂住对方的脖子,傻乎乎地梦呓:“少,少女漫……”再之后我就被疼醒了。“还疼吗?”蒋澍忧心忡忡的脸在我面前放大了一倍,他俯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我的脑门,“真的肿了,看来砸得不轻啊。”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对空气中来苏水的味道异常敏感,哪怕很轻微。所以,我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送进医务室了。没有少女漫里女主角初醒时的怅然迷茫,我甩甩头,咬牙对床边的人巡视一圈,精准地定位到了那个脑袋快埋进球衣里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干吗拿球砸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始作俑者清秀的脸蛋上满是红晕,求助般看向蒋澍,“她那一嗓子吓到我了,我才不小心踢歪的。”蒋澍先是迷茫地眨了眨眼,直到那人转身背对着他抖了抖球衣,他才了然地点了点头:“哦,对,我想何遇也不是故意的,晚上让他请你吃饭赔罪!”“赔罪?”我捂着头从床上坐起来,“我可是个护士,实习期还没过呢,要是让他这一砸把脑袋砸不灵光了,医院开除我怎么办?”“医院的啊?”何遇一脸无辜又讨好地挠挠头,“我让我妈联系你们院长,现在就给你转正吧?”我情不自禁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资本主义的世界,真是邪恶啊。何遇死活非要请我这顿饭,说,不然他良心不安。原本我晚上还有个小夜班,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去跟同事换了岗。回病房时老爷子正在看电视,手上还剥着橙子,一抬头就瞧见了我红肿锃亮的脑门:“送个课程笔记而已,怎么把自己送成这样了?”我不好说,默默给老爷子做完全身检查,由衷地建议道:“各项指标都没什么问题了。要不我过几天跟上面申请,您回家修养吧?”老爷子咂了下嘴,似乎并不认可我的建议。我尴尬地咳嗽一声,打算转移话题:“蒋澍为什么要回国?”“Sergio是个特别好的孩子,”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轻叹了口气,“他的语言条件胜过他父母,虽然长在西班牙,但中文从小没落下,别的语言也是一点就通。”“厉害啊,”我不走心地夸赞着,“那他以后也会子承父业吧?”言及此,老爷子瞬间失落,没再回话。5医院突然接了个急诊病人,人手不够,我白大褂刚脱,就又被人给拽走干活了。医院,距跟蒋澍他们约好的时间已经迟了一个多小时。到饭店的时候我只看见了何遇,喝得酒精上头,脸红扑扑的,猫一样抱着酒瓶咋咋呼呼地跟我打招呼:“哎,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贴心地给我递上菜单:“蒋澍上厕所了,一会儿就回来……哎,原来你就是那个谢语橙啊,蒋澍说的,嗝,神奇少女!”我没了食欲,扣下菜单:“我哪儿神奇了?”何遇露出一个看白痴的眼神:“蒋澍认得你,这还不够神奇吗?”我青筋暴起:“这又哪里神奇了!”何遇突然噎住:“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吐了吐舌头,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蒋澍,蒋澍他脸盲……你真的不知道吗?”哦,脸盲。开始我以为何遇只是单纯吐槽,但后来我发现他居然是在认真纠结,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蒋澍真的有脸盲症。虽然这不是我的科属,但身为护士,这点儿医学常识还是有的。脸盲症,又被称为“面孔遗忘症”,患者对面孔存在不同程度的辨认困难。这么一说,我猛地对应上了曾经想不透的事。怪不得他每次对话都是别人先开口,怪不得当时何遇要给他看球衣背后的名字,他才能认出对方,怪不得老爷子说他……做不成外交官。天赋极高的优秀少年,却因为这个无药而医的毛病,被迫放弃他世家光荣的职业延续。我声音有点儿抖:“严重吗?”何遇撇了撇嘴:“还行吧……我俩认识一年多了,反正我每次都要先自报家门。”这个震惊到我的信息,导致蒋澍上厕所回来时餐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他好像察觉了,先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我的脸,之后舒了口气,笑得很甜:“你来啦?我刚想给你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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